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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

父亲

( 1)

准备开发河心岛的上德集团,是一家新兴的房地产公司,但派系林立却胜过老派企业。眼下,一直和林野对着干的宫新树炙手可热。宫新树是个务实的人,他披星戴月锐意进取,只要能赚得更多,公司的事他都关心,老板的忧愁他都在意,他太享受用金钱抚平生活褶皱的感觉了。他深知准丈母娘迟早会喜笑颜开,那么今天早上准丈母娘的白眼和絮叨就像仲夏的苹果,苦涩酸爽提神醒脑;他深知借来的钱已经是自己的了,肩上背负的巨额债务就像飘在天上的棉花糖,他想迟早会把棉花糖吃掉。所以他非常讨厌神神叨叨那一套了,毕竟娶妻买房财务自由才是实打实的。

早上七点多,太阳才刚冒头,宫新树已经来到工地,他检查了吴家老宅的拆迁进度,训斥了因为操作失误的挖掘机工,又和前来闹事的附近居民大吵了一架,动了手。前来闹事的有上百人,不出半分钟,他已经鼻青脸肿,但仍扯着嗓子朝人群大喊:

“我都说了,是我们工人操作失误,不小心把墙给弄破了一个缺口……”

人群根本不买账,朝他吐口水、扔鸡蛋、轮拳头,骂声如炮弹:

“你他妈放狗屁,我盯几天了,就是你们故意的,这么大的缺口,墙都要倒了!”

“狗娘养的,敢拆龙王庙,你老娘谁啊?你老子谁啊?”

他真的太讨厌神神叨叨那一套了,从小他就很讨厌家里隔三差五有人来念经做法,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。要不是愚昧的父母,他重病的妹妹如今已经成家立业,说不定已经生孩子了,孩子一定经常围着他喊舅舅……他妈的!真他妈的!

“去你吗的龙王,去你的!老子就拆了怎么了?!”

宫新树迎着口水、拳头和鞋跟,哈哈大笑冲进人群。工人们和居民也打作一团,警察到了都劝不住。

在看守所,宫新树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指使员工推挖龙王庙。

“抓你是因为你聚众斗殴,推倒庙宇进的可就不是看守所了。”

“我没有要推倒龙王庙!”

“问你龙王庙了吗?问你了吗?哦说到这个,你们员工自己招了,是你指使他们拆吴家老宅时要假装不小心推倒龙王庙。”

“我没有!”

“那龙王庙墙倒了没有?!都被你带跑偏了,老实点,你因为打架斗殴拘留7天,看看笔录有没有问题,没问题签字,一会儿还会给你出具判决书。”

宫新树签完字后,要被带出问询室,起身前小声哀求道:

“请求您转告陈勖所长,我们真不是故意碰伤那个庙的。”

“陈所长已经退休了,这事不由他负责。”

“不是,不是这个意思,是陈所长的妻子和我们公司签了拆迁协议,然后交代我们一个大股东说千万不能拆龙王庙,我们不是故意的,请陈所长千万不要怪罪,还有我那天对所长夫人话说重了,请他原谅。”

“牵涉你们公司甲乙双方的经济纠纷,只要不违法没事,至于你们的口头约定,不具有法律效力。不过那块地你们虽然竞标走了,但拆什么不拆什么,你们口头约定也没有用,得去相关部门走审批程序,你做房地产的不会不懂吧?另外,听你说来说去,这事压根和我们的前所长没有关系啊,你瞎扯什么呢?”

“是是是,我是瞎扯,我会好好改过。”嘴上服软,心里却恨得牙痒痒。

一个星期后,宫新树从局子里出来,他心里仍旧充满怨恨。抱着这种心思回到公司,他甚至有些鄙视董事长张总,因为张总也开始想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。张总隔三差五就要问一问秘书:

“这几天的天气怎么样啊?”

“这几天有雨吗?”

“怎么又是大晴天啊?”

经常开会的时候还要絮叨:“今年没有台风天了吧?!”

宫新树以为张总担心下雨会影响进度,拍胸脯说自己一定会加班加点推进,张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,宫很疑惑,私下悄悄问道:

“董事长是在担心其他什么事吗?”

“项目的进展很令人发愁,哦不是因为你,你做的很好。上头发来回函,说那个破庙是一处历史文化遗存,市里要申请文化名录,不能拆。我问了张处的口风,他建议我们还是先搞老城区的拆迁。”

“可是这样的话,公司的资金缺口也太大了!”

“我当时就想在电话里骂娘,气得我胃病都犯了。林总休假前也再三建议说,一定不能拆龙王庙,说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,我真怀疑这俩老狐狸背着我搞什么名堂,可是创业多年,林和我们知根知底的,肯定不是那种人,哎怎么办啊小宫。”

原来大股东也封建迷信神神叨叨,宫新树对龙王庙泛起了恶心,但灵机一动,他瞬间琢磨到了老板的心病所在。

“都说人定胜天,我看这事,是天定胜人。我们不能推倒龙王庙,但老天爷可以!”

张总微微露出了笑容,拍了拍小宫的肩膀又竖起来大拇指。小宫望了望窗外的蓝天,朝张总挑了挑眉,张总开怀大笑,点点头。

接下来的日子,宫新树上网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气象资料,东奔西走找专业的气象专业计算昭文市未来一个月的精确天气,不过一无所获。宫明白想要的那种天气不是昭文的小气候能解决的,必须是大风暴大台风。他每天坐在电视机前千盼万盼以致失眠多梦,怎想才到春末,竟然真的有一个超强台风在西北太平洋生成,将于近期横穿福建,并在武夷山脚下稍稍徘徊减弱后去江西。老天助我,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。

宫新树喜出望外,跑到大街上仰天转圈圈,开心到转晕在马路上,全然没听到私家车司机们对他家人、祖宗的亲切问候,也不顾自己是否会立刻轮回转世。

许久,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突然走过来,脸凑近他,和他说了什么。他吓得赶忙站起,身体踉踉跄跄。

“什么鬼?”

“不是鬼,我是半仙。小伙子,可算见到你了,可累死我老太婆咯。”

“找我干屁?我又不认识你,要钱是吧?给,我身上也不多!”

老太婆侧过脸朝路边啐了一口,宫新树感觉到被冒犯。这老太婆,浑身破破烂烂,竟然挺有自尊。

“我不是乞丐,我是半仙,老太婆我腿都走断了,就想问你,你们公司需不需要神婆,我有些业务能力在身上。”

“去去去,我们公司是正经房地产公司,公司前台已经有关二爷了,不需要什么半仙神婆。”

“关二爷是关二爷,他多忙啊,你们公司也不只有老板一人吧?业务方方面面哪里照顾的过来。”

“诶?你还挺懂。别绕弯子,说吧什么事。”

“我看到你拆龙王庙激情了民愤……”

宫新树急急打断了她:“没有没有啊,你别乱讲,我们公司很尊重传统文化神仙菩萨的,你乱讲我对你不客气我跟你说……”

“看来是真的了,不如让我去主持龙王庙,我会让庙里香火鼎盛。”

“你——你是来应聘工作来了吗老奶奶,你这么能说会道通通透透的,来公司做销售吧,去那破庙干啥?再说了,那也不归我管,我哪里能决定谁去主持龙王庙嘞?”

“可你能决定是否拆除它。”

“没有没有啊——你听谁说的,你这个老太婆,再乱讲我真要动手了我跟你说,赶紧走,走走走。”

“看来是真的了,听我老太婆的,不拆庙你们公司赚得更多。福建人、广东人很重妈祖、观音、龙王的,到时候官神商三位一体,投资纷至沓来,附近商业一定鼎盛,听我的吧小伙子,不要拆,让我去,我业务能力很强的。”

宫新树听着有几分道理,但这种大事岂是她这个老太婆说了算的,凭什么信她呀,真是莫名其妙。宫刚刚转圈圈头还是晕晕的,老太婆又满嘴神神叨叨,胃里泛起阵阵恶心,扶着电线杆约约约的吐了起来,把几天的猪油海鲜茅台都吐了一干净。

宫新树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,歪进了后座,摇下车窗朝她落下一句话:

“哪里来的神经病!”

尘土飞扬而去。

几天后,超强台风携带着13级大风和特大暴雨登陆福建,穿越昭文上空时,风力仍有10级。风暴摧枯拉朽,树木连根拔起,屋瓦乱飞,河水暴涨淹没市区,人走在路上都要吹走,家家户户紧锁房门躲在房间里,等待台风过境。

夜幕降临,张总和宫新树走近窗前,碰起酒杯。一杯红酒下肚,宫新树走出公司,趁着夜色开车穿进暴风雨,四面八方的雨点钢针似的扎在车顶上,横风吹得车不停侧滑。宫新树不信邪也不信天,他猛踩油门,发动机轰鸣不止,远光灯如炮弹般炸向老天爷年迈失禁的膀胱里,狂笑不止。

到了河心岛附近,他一脚急刹,车身歪歪斜斜地顶着道牙子停了下来。宫新树顶着狂风暴雨连爬带滚摸到了石桥栏杆,猫腰弓背爬到挖掘机履带下,咬着钥匙爬进驾驶室,拧开了发动机开关,车灯唰地扫向前方,穿过密密麻麻的雨点,龙王庙风雨飘摇。

宫新树吹着口哨熟练地操作起挖掘机,随着《爱拼才会赢》的旋律一推一勾一挖一倒,颓败的墙体便欻啦啦散落一地,碎屑为风卷走,烂泥随雨横流。工作使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,转眼三面承重墙已轰然倒地,屋顶垮塌又砸向第四面墙,庙宇坍塌竟在毫厘之间。只需用挖掘机朝墙角轻轻一挖,衡便大功告成。他放低挖斗,直冲最后一堵承重墙的要害,眼看挖掘机锋利的勾齿就要够到墙角,突然挖掘机动弹不得。

奇了怪了,轮子怎么不往前走?宫新树猛踩油门,挖掘机摇摇晃晃依然不动。他感到挖掘机被什么力量拽着,哐当一声巨响,驾驶室车顶被什么重物压塌了一截,他侧倒身体才没被压扁脑袋,好在挖掘机车顶结实,只是变形,车窗玻璃裂了但还没碎。接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车窗视线,定睛一看一条巨大的长虫紧紧贴在玻璃上,身躯紧紧裹着挖掘机,刀锋一样的鳞片熠熠生辉。

“卧槽!蟒蛇,蟒蛇我的妈呀!”

驾驶室被压得越来越小,挡风玻璃哐当碎成渣滓,顺着10级大风猛打到脸上刺进肉里,血流如注疼得他死去活来。雨水血水混为一体,发动机轰隆隆冒起烟。宫心想完了,要死在这里被蟒蛇吃掉了,跑吧?跑出去事情没办妥,也和死了差不多,发动机还在轰鸣,就差一点点了,真的只差一点点了。

宫新树完全窝在车座下,绷直身体用尽浑身的力气猛踩油门,挖掘机动了,嘎啦嘎啦缓缓往前走,车外的蟒蛇发出原始的嚎叫,叫声直令他浑身颤抖,蟒蛇更加疯狂地拍打挖掘机,突然有什么钢刀一样的东西横扫过驾驶室,车座削成两截,两根A柱被掰断,接着三把四把五把电锯大的钢刀在驾驶室扫来扫去。

“我的天,是爪子!蟒蛇成精长爪子啦!妈妈——妈妈!”

事已至此,宫新树顾不得了,他的整个身体都用在了踩油门上,猛兽在嚎叫,他也不示弱,也冲着命运嚎叫,冲着嘎啦嘎啦冒烟的发动机嚎叫。

哗啦啦一阵巨响,龙王庙终于倒在了暴风雨中,长着巨爪的蟒蛇犹如中电的泥鳅一样,从挖掘机上滑落到地上,又滑进河里,激起海浪般地水花,猛拍在宫新树的身上,他狼狈地爬出挖掘机,像一只溺水的耗子。

他胜利了,但他根本没力气庆祝。房屋倒塌后墙砖瓦砾大量涌入河里,被狂风卷走。小岛像是失去了压力的葫芦,身体下的土地往上用力一蹿,地震得厉害。接着他感觉到地板开始朝一边倾斜,石桥开始垮塌,灭顶之灾就要到来。宫新树不敢犹豫,嚎叫着爬起身冲向石桥,前脚刚迈上岸,后边石桥轰然坍塌,河水涌起,漫进马路。

宫新树顾不得看身后发生了什么,他只顾逃命忘记了自己如何回到的家中,只模糊想起自己的右脚压死了油门,身后响彻着亘古的咆哮,仿佛一头巨大的猛兽在咒骂他,呼唤他。

( 2)

台风过境洪水退却后,龙王庙与河心岛消失了,河岸边围满了沉默的居民。宛如一场梦,那么大个岛没了。有人说被台风卷走,但卷到了哪里?不知道;有人坚持河心岛随波逐流,可是河水清且涟漪,一块砖头瓦砾也没见到;有的老人家坚信是龙王挪开了岛屿,让洪水顺着河底的地下水道去到了东海,城里的内涝才顷刻退去,岛嘛,自然也沉入了水底,回大海去了,就像传说那样。

吴攸站在警车边,巴望着水面,那里曾经是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,如今不复存在。他没有警告人群江边危险,也没有驱散居民不要聚集,而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警车里,示意新来的小张开车,还有很多事情要忙。

“不进陈所长家里看看吗……好的,师傅。”

太阳照在街面上,马路煞白,热辣灼人,车里闷热极了。要不是家家户户在窗户上晒衣服被子,还以为这里干旱了一个月,风中的味道很特别却很寻常。车辆拐了一个又一个弯,等了六七个红绿灯,来到了上德集团楼下。

“张先生,打扰了,昨天在老城区某街道发生了一起命案,受害人与贵公司有关,我们想简单了解一些情况,请你配合。”

“警察同志,我们一直遵纪守法,一定配合。”

“受害人宫新树,昨天凌晨3点被人在一条巷子里杀害,受害前,他参加了一个酒局喝了很多酒,根据我们调查,他情绪很低落,刚刚失业。宫新树是你们公司的前员工吗?”

“啊!怎么可能,昨天下午还生龙活虎的,没有搞错吧?!是……是的警官。”

“据我们所知,宫新树最近一直在操盘你们公司一个房地产项目,涉及到老城区部分小区的拆建和春江青渚河‘河心岛’的规划,最近一个月,他曾因为河心岛龙王庙事件和附近居民聚众斗殴,是不是?”说到河心岛,吴攸特别强调了一下。

“是的警官。谁害死了他?”

“他可是你们公司目前的重要骨干,事事冲在前头,我们想知道他突然离职的原因是什么?主动还是被动?”

“抱歉,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和他遇害有什么关系?我拒绝回答。”

“你不是说一定配合么?哼,不说我们也会查到,据我们所知,他才刚刚升任事业部副总两个月。”

“警察同志,我们公司是这样的,快干快上,毕竟跟着项目走,能者上,庸者下。河心岛没了后,这个项目也就不存在了,所以……这和他为什么遇害有关联吗?”

“你只需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好。宫新树平时和什么人有过节吗?”

“他这个人,有时八面玲珑,有时像个愣头青,经常因为项目在外头和各种人起冲突,但是同事间很和睦,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过节。因为几个钱,不至于不至于。”

“好,能简单告知一下您昨晚的行程吗?以及有谁可以证明。”

“我昨晚整宿都在办公室,刚开始和项目组开会到凌晨1点,散会后,我自己在办公室加班赶材料,忙到三四点钟就睡在沙发上,我们公司有监控,您可以调取查看。”

“感谢配合,如果您有记起关于宫新树特别的事,可以随时打给我,这是我电话。”

“明白,一定配合。能问下,凶手抓到了吗?”

“嫌疑人已经抓到,其他事项不便透露。”

吴攸调取了几部监控,并未发现异常后离开。

张总送别两位警察后默默回到办公室,发了很久愣,双手用力拍着大腿,长叹一声。接着拿起座机按了几个号码。

“王秘吗?宫副总昨晚遇害了,你知道他家住哪吗?你上来一下吧,和你商量下,去趟他家。”

回到所里,所长告诉吴攸正在对陈勖和珍珠进行简单问询,回避一下。

吴攸摘下警帽,坐在工位上发呆,左想右想,不明白敖爷爷为什么要杀姓宫的,动机是什么?难道是因为拆迁的事情吗?可拆迁的协议是干妈签的,他最听干妈的话了,要是反对,应该签的时候就会说的,怎么可能会憋出这种事?

敖爷爷用锄头砸死了大醉的宫新树后,也没有逃跑,就杵着血糊糊的锄头坐在尸体旁边傻笑,为什么?为什么?杀手如此冷静、冷血又目空一切,只有深仇大恨才能做到吧?但怎么可能呢?他们拢共也没见过几面。

这把年纪了……难道是爷爷又犯病了?对,一定是犯病了,他的病史一直有记录类似癫痫的症状,一定是这样的,他要告诉所长。

“吴攸,这个案子你回避一下。”

“所长……他有精神疾病。”

“胡闹!记住你是警察,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杀人了,有没有疾病只能影响量刑……这一路的摄像头完整了记录了敖壬的犯罪经过,昨晚估计因为下大雨落水了,他先是从河心岛的河里爬起来,回家扛了一把锄头,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的在城里到处晃悠。在离上德公司不到500米,离他自己家将近4公里的地方碰到了因醉酒走路不稳的宫新树,抡起锄头对着宫的身体砸了十三下……你敖爷爷的长相可是昭文市独一无二的好认啊。行了,你这几天先去别的案子,休息几天也行。”

问询结束后,陈勖搀着珍珠回到家中,珍珠一直在哭,边哭边喃喃说道:

“房子没了就没了,父亲好糊涂啊,好糊涂啊!”

陈勖紧紧抱着她,可是安慰不好;吴攸来了,也是一通安慰,安慰不好;阿晴见奶奶哭成泪人,也陪着奶奶哭,俩人抱在一起哭;最后青鸟飞到了窗户上,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,吴攸很好奇怎么来了一只乌鸦,可是珍珠不哭了。珍珠不哭,阿晴也不哭了。

接着,令吴攸灵魂出窍的一幕发生了,窗户上的乌鸦飞到地上化成了一个男孩。

“青鸟?”吴攸嗓子眼都要掉出来了。

“别鬼叫——事情我都知道了,如果是我,我也会杀了姓宫的,但事已至此,哭有何用。我才离开多久?”

珍珠不无委屈地哭腔道:“你不是不管我的事吗?”

青鸟刚想反驳,却被吴攸打断,他围着青鸟上看下看左看右看,一头雾水:

“没人跟我解释一下……这个吗?”

房间里鸦雀无声,陈勖打破了沉默。

“吴攸,眼下没有时间和你解释那么多,我问你,你相信你敖爷爷吗?”

“我当然信!”

“信什么?”

“他绝对没有杀人!”

“不,你应该信他杀了人。”

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事实清楚,证据充分……另外,你真的认识你敖爷爷吗?”

“当然啦……师傅,为什么这么问。”

“现在,你暂时抛下你警察的身份,忘掉你从小到大学校里学到的一切,唯物主义啊辩证法之类的,可以做到吗?”

“我不知道,我试试……师傅的意思是,爷爷他和唯物主义什么的不相干?”

“OK,你觉得单看爷爷的长相,他像什么?”

“那还要问,几十年了,我每次见到他都像龙王。”

“对咯——”

“啊?”

在场所有人都点点头,吴攸感觉这个房间里不像是家属聚会,而是迷魂阵。吴攸懵了。

“我……我不信!”吴攸强硬地说道。

“不信算了!”珍珠又开始哭,阿晴也开始哭。

“哎呀我信,我信!”珍珠不哭,阿晴也不哭了。

“可是,这能说明什么啊?爷爷干嘛要杀姓宫的?为了房子吗?奶奶和林叔签的协议,和他有什么关系?而且没了旧房子拿到一大笔拆迁款,哪里会发愁没房子?”

众人沉默地瞅着他,看他这个警察能笨到什么程度。

“干嘛这样看着我?难道是……龙王庙?!”

众人才长舒一口气地点点头,吴攸则踉踉跄跄找了一把椅子想坐下,背对干妈、师傅、青鸟和阿晴,嘴里飘出一句:

“神神叨叨!爷爷的事,你们多操心,我管不了了……我饿了,别……别留我吃饭,我要自己回家做。”说完踉踉跄跄夺门而出。

纸包不住火,吴攸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真相,但对于一个警察来说,还是过于残忍了。

“杀人偿命,老敖自己肯定是想过了的。”青鸟悠悠说到。

“我知道,可他不该发癫走这一步,他还有我啊……”珍珠有生起气来了。

“不,我和你提过几次,但你还是不理解他。就算有你,他也是孤独的。一个老人,不论年轻时多么意气风发理想远大呼风唤雨,可是老了之后这些年,竟然只能或者选择靠挑沙子、种地、卖菜、养鸭子、当保安……甚至去当牛郎来养活自己,你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强,你能想象当有人试图夺走他仅剩的一切时,会作何激烈的反应吗?”

“他的一切不是我吗?”

“珍珠……当然是啦,可是我问你,你50年一直守在养老院,难道不是为了守护那座龙王庙——你父亲的灵魂居所吗?你不也很后悔当年破四旧推倒了龙王像吗?”

“是啊,我后悔极了……难道我父亲以为,是我一定要留住那个庙,然后有人要毁坏房子他才杀人的?”

“有很大可能。老敖已经老得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自己女儿想要什么,只记得自己女儿在乎的东西,他哪里知道那个破庙是干嘛的,他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,早就没有什么狗屁神仙法力了好吗!”

珍珠手抖得厉害,嘴唇发紫,她这一生从未如此无所适从过,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几十岁。是啊,她从没有告诉父亲自己为什么一直呆在养老院,她也一直以一种十分责备的口吻和父亲说话,父亲也一直很害怕会让自己失望。其实,她只需要和父亲说一声,自己在乎的是他而不是那个破庙,他只需要和父亲坐下来,把以前发生的事情聊一聊,把悲伤的过往翻过去,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,哎,他们父女间终究是没有敞开心扉呐。

“怪我,怪我。有好几十年,我一直责备他当年抛弃我,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婴儿,当时可还在打仗呢,他好狠心!”

“你父亲保护了你。”

“我后来才明白,这几年我已经不那么介意过往了,可我并没有改变我的态度,我习以为常的说法方式,让他误以为我恨了他一辈子,其实没有,一切都怪我……怪我。”

“奶奶不要责备自己,阿晴好难过。”阿晴紧紧抱着珍珠,不停啜泣,珍珠控制住了情绪,把阿晴抱起坐在自己腿上。珍珠问青鸟:

“现在我能做什么?怎么办?”

“你什么都做不了,我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找一趟你父亲。”

“去做什么?”

“去告诉他在法庭上要诚实。”

“……是得这样,然后呢?”

“我大致了解了现行的法律条文,老敖早已经过了可以判死刑的年龄了,大概率死缓或者无期。但就算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化石,估计他也还活着,太公和我都无法接受他以这种方式逃脱法律的制裁,所以我要履行青鸟应尽的职责,因为谋杀无辜之人不可饶恕,可怜的宫新树……。”

珍珠无法辩驳,也无法求情,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做法。

“青鸟,能请太公帮忙吗?”

“你能说出这句话,令我恶心。你以为我回来是做什么的?想求情,自己去找太公,但祂不想见你。”

“我是说,求太公救救宫新树。”

“……哼,电视剧看多了?你以为这个世界有还魂丹?有长生不老药?什么千年王八万年龟都是会死的,早晚而已。就算能让宫新树续一口命,你让他一辈子躺床上?那不仅他自己遭罪,也害了宫新树一家人一辈子?真是不经世事好幼稚。诺,这是宫新树家的地址,天亮后去做点什么吧。”

不等珍珠继续问下去,青鸟转身走向房门口,扑腾起翅膀,隐入夜幕之中。

( 3)

两个月后,法院判决下来了,无期徒刑。

案件影响极大,昭文市的街头议论纷纷,有说老人也应该一命换一命的,也有说宫该死的,但河心岛已不复存在,他的恶行似乎也随波而去无迹可寻了。

陈勖和吴攸变卖了自己的房子赔偿宫家,然后一家人挤一挤租个房子住。陈勖已经开始去各个停车场、环卫处、保安处、武术班面试;吴攸和青鸟把工资卡给了珍珠;陈妈妈从养老院搬回来了,每天天不亮就挑着刚做好的酸菜去南关菜市场叫卖;珍珠则操持着一家的衣食,洗衣做饭接送阿晴上下学,小小的家满满当当,一针一线精打细算。

半年后,派出所来人通知珍珠,宫新树先前确认为脑死亡,但经过家属不断的呼唤,医生十几轮的抢救,竟然奇迹般生还,目前可以吃流食,正在做康复,监狱和法院经过和受害者家属沟通,估计有改判的可能。

又仅仅一个月后,派出所又来人了,告诉珍珠一个噩耗,因为父亲年龄太大,在监狱吃喝日渐减少等的缘故,身体不断萎缩,最终萎缩成一个小孩大小,浑身发死人白,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,请节哀。

等到珍珠接回父亲遗体时,他已经只有一条鱼大小,白白的像一条鲤鱼。珍珠端来一只脸盆,把鱼放到水里,鲤鱼翻着白肚皮,嘴巴紧闭鱼鳍纹丝不动。珍珠把水盆端到窗台上,和房东那几盆半死不活的七里香、春兰、多肉摆一起。

日光来来回回,微风不疾不徐,凉凉热热地抚摸着刚洗干净的床单被罩、陈勖的旧皮外套、吴攸的警服、青鸟的工装、李一楠的睡衣、阿晴的校服和自己的围裙。内衣内裤单独晒一排,袜子们则挂在夹子盘上,仿佛一条一条咸鱼干随风飘动。挂着的织物都如活着般充满生气,唯有盆里的白鲤鱼,多少时日过去,不腐不烂仍旧晒着肚皮。

转眼除夕将至,门外万家灯火熙熙攘攘,烟花整宿整宿点亮夜空。珍珠一家沉默寡言地吃完年夜饭,一双双眼睛只盯着电视一言不发,春节联欢晚会歌舞欢腾小品绝妙,没有在房间里激起半点波澜。只有阿晴,自顾自的剥花生吃花生,给爷爷奶奶哥哥们送花生,递糖果。一个一个才勉强扭扭脖子露出笑容,吃下新年的第一份礼物。随着节目越来越有趣,阿晴开心地咯咯咯笑起来,然后满屋子里跑,学电视里跳舞,唱歌。阿晴还是很喜欢穿紫色,除夕夜又把紫色的裙子、紫色的头饰、紫色的袜子鞋子手套穿戴起来,从吴攸怀里飞到青鸟怀里,又从锅炉爷爷怀里飞到珍珠奶奶腿上,飞到哪笑声就带到哪,随着新年钟声即将敲响,成年人也不再拘着了,拥着阿晴一起倒数十、九、八、七、六、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。

1999年过去了,日子终将是要继续,大家就着节目有说有笑。

没人注意到房间里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,只有阿晴最先听到了那个声音。

“奶奶!爷爷活了。”

珍珠猛地转头看向窗台,阿晴已经抱着水盆走过来,青鸟一个跃步,接过重重的水盆放到茶几上,六双眼睛对着水里的一双眼,小白鲤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。

珍珠喜笑颜开,抬头看看青鸟,大家也看看青鸟,青鸟后退坐在凳子上假装继续看电视。

“别看我,和我没关系。”

珍珠笑中带泪地走近青鸟,青鸟躲避着她的汪汪泪眼,却被珍珠一把抱住,笑着啜泣起来。

“哎呀……走开啦,我新年刚买的衣服。”

所有人紧绷的神经,霎时烟消云散。吴攸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脸盆里的白鲤鱼,惊讶地发现,鱼比之前送回来更小更瘦了,瘦的像一条肥泥鳅,还意外发现:

“他竟然有脚,四只,我信!我什么都信了!真的有脚,你们看啊……”

这一下,可把阿晴开心坏了,抱着水盆不松手,还不允许其他人再看,更不让大人摸,还叫大人不要把事情告诉别的大人,自己哒哒哒把他端进卧室的桌子上。

大年初一,一家人爬了附近的福山,给观音菩萨上了香磕了头,遵循传统习俗斋戒了一天。

大年初二,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陌生人拜年,说是父亲以前的朋友、同事。珍珠认识的很少很少,只端茶倒水客客气气地听着他们或哭哭啼啼、或义愤填膺的讲述。来的人太多,珍珠没有听清他们的名字,只记得第一波是两个老头,他有些印象,是以前和父亲一起卖菜的朋友,据说还有一位因为年老重病已经离世不能前来。

“老敖去世,请闺女节哀。有我这把老骨头在,生活上有什么难处,要是看得起我,就和我老头子说,他闺女也是我们哥仨的闺女。德尚去年重病去了,就剩我俩了……真想坐一起继续喝顿酒啊。”

老人走后,一对年轻的夫妇问这里是不是敖伯的家,珍珠请了进来。

“我们的孩子找到了,多亏敖伯当年帮忙,在我们那样困难的时候,自己一边养鸭子,一边帮忙找孩子。看,我们把孩子带来了,佳荔,快,给奶奶磕个头。”

“不——不用——”

“不,应该的,就算是拜年了。”

珍珠未曾真正关心过父亲老了后的生活,只知道他一直在种地、卖菜、养鸭子、做环卫工、当保安,可是他具体过的是怎样的生活,他帮助过谁,被谁欺负奚落,受到过何种苦难,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却从未过问,而今自己也垂垂暮年,已经无力追寻了。

没等她缓过神,一群环卫工人和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提着水果来了。

“太难了,终于找到老敖家的住址,多亏派出所帮忙。很惭愧,我们是老敖以前的同事,我姓江,老敖的事情很对不住,真的对不住。”

“我是以前环卫处老敖的室友,叫廖广州,。我先前来附近问过老敖的消息,但一直没找到,老敖是个好人,他很勇敢,我相信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。”

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一位警察,是吴攸的同事,珍珠以为是有公干,一问是来拜访珍珠,他特地来感谢珍珠的父亲的。几年前他因为破获一桩特大毒品案获得升职,先前因为工作的原因,不曾前来,请多多包涵。

啊对,这件事他知道,父亲曾经被拐去做牛郎,误打误撞遇到了一伙毒贩,九死一生时给警察带来了一件重要证物,帮助警方破了案。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,珍珠已经有心无力接待了,她满脑子想的都是,自己作为女儿,真的从未进入过父亲的世界,他如史诗般的一生,竟然是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呈现在她面前,太令她羞愧了。

初二的下午阳光如水,白泥鳅在水盆里悠游自在,四只小爪子无所抓挠地划着水,和尾巴一起推着可爱地身体游来游去。一瞬间,珍珠似乎看见了父亲的童年,那些开始于传说,流传于市井,丰富于绘本,而今在他眼前再次重启的传奇。

珍珠把水盆搬到窗台下,确信父亲更喜欢人间的阳光,和吹到女儿脸上的微风。

大年初六,小林铁青着脸万里迢迢,漂洋过海回来拜年,一进门红着眼紧紧抱着干妈、抱了抱干爸、奶奶,又嬉皮笑脸抱起阿晴骑在脖子上。放下阿晴后,一个巴掌甩在吴攸脸上,另一个巴掌甩在青鸟脸上,俩人被打蒙了,不等开口,小林大声吼道:

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?”

珍珠拉住小林,公司和家里都把他当做透明人,小林气得浑身发抖。

“是我不让他们说的,这样也挺好。”

小林哭红着眼,又紧紧抱着干妈,竟然发现干妈已经两鬓斑白,额头布满皱纹,眼角纹伸到耳后,苹果肌业已枯萎,露出高高的颧骨,以前骄人的锁骨也如干枯的树杈韶光不再。天啊,这才过去短短半年不到啊!小林心都要碎了。

“干妈!您受苦了。”

“不苦不苦,这有什么的,就做他们几个人的饭,轻轻松松。”

小林再看其他人时,发现奶奶已经老态龙钟,干爸完全褪去了当警察时的神采却多了几分苍劲,吴攸的眼神更坚定了,青鸟成熟地是个大人,而阿晴……阿晴没有以前那么爱笑爱闹了,他恨死自己。

他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,兴许是怕大家听到,小林走出房间去过道遮着听筒小声讲话。

半个小时后,房间里突然涌进七八个大汉开始收拾打包,一家人都小林拉拉扯扯装进了一辆又一辆豪华轿车,拉进了春江公馆,在一栋被一大块草坪包围的三层别墅门前放下来。一行人像被绑架一样,不知所措。

小林把一串一串的钥匙递给家里的长辈,珍珠看看房子看看妈妈、丈夫、吴攸和青鸟,最后凝视着抱着鱼缸的阿晴,犹豫再三接下钥匙,李一楠、陈勖也接过钥匙。小林抱起阿晴,牵着干妈走向别墅大门:

“妈,这是我们的新家。”

(全书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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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父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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